藍調石牆T (Stone Butch Blues, 1992)

寫於2006年8月2日 03:29

還記得那場由於一位作家殞落所帶來的哭泣,那樣對自己層層不加停止的抽絲剝繭太可怕了,仿若自戕前的警示、呼救,每個人都有過不去的可能,於是回想起那些裸裎的文字,於她也是一種自救嗎?妳問我,我是否從來不曾因為心情不好而暫離生活常軌,大概平常的樣子看起來很自如,我玩笑著回應的時候,腦海裡閃過許多錯落,那些無節制的酒精以及天邊翻起的肚白顏色。它們都過去了,但我也沒把握它們是否不會再回來。

知道這本書很久了,帶著牢不可破的經典氣息,最近才有空讀完。這是一本筆調平易近人的小說,也算作者 Leslie Feinberg (1949-)的半自傳。主角潔斯從小就意識到自己的性別性傾向認同與他人的差異,在閉鎖的小鎮、保守的年代裡,從小不斷遭受異樣眼光,從被男孩們捉弄到中學時遭到輪暴,她選擇逃離將她視為精神病患的家,往後的日子更是無比艱難,走進社會她嘗試找到自己的族群,在同志酒吧裡有愛戀她與她所愛戀的對象,有帶她進入 T (1)文化的長輩與朋友,也有待人溫暖的扮裝皇后,當然也有臨檢時粗暴的對待,以及看守所裡不堪的性暴力與羞辱,作為讀者,能隨時感受那個年代風聲鶴唳的氣氛。

於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傷害與對抗裡,潔斯和她的 T 朋友們逐漸「石化」,是的,一種本能的自我保衛吧,當防禦太久,要面對的嚴苛太多,她們已經習慣承受,習慣把自己的傷痛完全封閉起來,不讓任何人碰觸,除了有足夠耐心瓦解心防的婆 (2)。書裡呈現當時代的婆幾乎都是風塵女子,她們靠皮肉賺錢,也經受深深的傷害,只有 T 的堅強與溫柔能讓她們暫時休憩、滿足。書裡呈現的T/婆關係十分耐人尋味,Feinberg把這部分描寫得很好,讀者可以看到T/婆關係早期的樣子,如何產生與發展起來,和異性戀男女關係的模式並不相同。

而潔斯除了是同志外,本身更是藍領階級,書裡也呈現了70、80年代美國的社會情況,那些栩栩如生硬碰硬的工會抗爭場景,而潔斯,或者說Feinberg本人,就是這樣將同志平權運動與階級運動貫串起來,使得整個社會運動的訴求加強了力道、深度。

另外,書裡還有個跨性別(transgender)的概念。當時由於潔斯無法再承受身為一個男 — 女人(he-she) (3) 所要面對種種的懼怕和挑戰,她決定服用男性荷爾蒙並進行縮胸手術,一開始她愉快地以男人的身份過活,但這個轉變所意味與過去的切割,以及她雖喜歡自己的身體卻無法在社會既有的定義下找到認同,終於使她掉入迷失的深淵裡,最後她停止服用荷爾蒙,跨性別就描述了這樣處在中間的「尷尬」情況。

當然,整個同志運動中同志內部對不同議題的理解、看法,也會帶來分裂、衝突與諒解,譬如即便在今天也看來前衛的 TT相戀,或者扮裝皇后與跨性別者的愛情。其實在整個 LGBT認同的論述裡,很多時候都是有了實際情況再有理論整理出來,換句話說,現實各式各樣的情況不斷挑戰著人的認知與感情的接受度。雖然現在也很流行一種說法,關於愛就愛了,並不需要仔細去區分這麼多,但正因為各式各樣的可能被看見了,所謂多元的接受才顯得可能,畢竟分類並不是為了貼標籤,繼續去僵化界線。

我覺得不論是圈內人、圈子外,或在裡裡外外徘徊遊蕩的人,不管生理/性別認同為何,這本書都有助於瞭解某個同志歷史發展的側面,使我們不再懼怕或厭惡,書裡面也曾提及人類學的一些研究,但著墨不多,無論如何若能在歷史或人類學等各方面多多追溯一些脈絡,是很好的。

很多朋友讀這本書時,是邊哭邊讀完的,裡面很多在性與身體上的暴力,的確怵目驚心,但或許關於人類的殘暴面自己在本科裡看得比較多,也就把這些感覺一併收入那堆積著沈重的咀嚼裡。也許現在的歧視與包容度相較過去都好多了,也許如此可怕的境況依舊在某些角落上演,但我相信讀了這本書,不管是在其中努力掙扎或對之保持友好態度的人,將不再感覺那麼孤單,也唯有接受自己本來的樣子、愛自己並多瞭解自己,真正的生活與快樂才有可能,不是嗎?

註腳:

(1) T:美國稱 butch,台灣稱 T,指裝扮、行為、氣質較陽剛的的女同志。

(2) 婆:美國稱 femme,台灣稱婆,泛指外型與一般印象中女性較無太大差異的女同志。

(3)男 — 女人 (he-she):指外表陽剛,不符合刻板印象中之男女性別特徵的女同志。較多用於「石牆事件」之前。石牆事件:1969年6月27日,紐約市九名警察進入格林威治村一家名為「石牆」的同性戀酒吧進行臨檢,像以往一樣逮捕了幾名未帶身分證明的男女同志,並驅離顧客。但這次同志們忍無可忍,起而反抗,持續對峙幾天,並引起多次示威抗議,因而廣為世人所知。史稱「石牆事件」。一年後,近一萬名男女同志在紐約舉行大規模遊行,紀念石牆事件,並要求同性戀的法律地位與權利。如今,石牆事件被同志們視為同性戀平權運動的發源。


寫給《藍調石牆T》的中文讀者們 
By Leslie Feinberg

《藍調石牆T》的中文譯本出版,不但是我無比的光榮,也令我感到非常興奮。

中文譯本到達我手中的那一刻深深的撼動了我,因為東方的中國對我而言一直有著時隱時現的重大意義。回首前程,或許對我個人的意識、信念和人生路途有著最深刻衝擊的,就是1949年──我出生的那一年──在中國發生的工農革命,這也毫無疑問的是人類歷史上非常重大的一次社會巨變。作為一個美國工廠工人的女兒,我當時並不了解我自己國家的財富階級在1949年喪失中國這個可以輕易被無情剝削、被恣意殖民的對象時所感受的無比憤怒,然而後來這個佔據統治地位的財富階級在挫敗的憤怒中轉向美國本土並發動反共的白色恐怖時,這個惱羞成怒的回應就深深的衝擊到我個人的生命了。

簡單的來說,白色恐怖緊縮了美國的社會氛圍,對異議份子形成強大壓力,使得1950年代所有的進步人士都擔心會丟掉飯碗或者被逐出家園;作為一個堅決捍衛勞動者權益的工人家庭成員,我的感受自然是十分切身的。另一方面,在我那些童年的歲月中,反亞裔(特別是反日本人、中國人、和韓國人)的種族主義開始狂熱的燃燒,排除異己的風潮直接深化了美國一直都存在的反猶太傾向;我這個猶太後裔當然首當其衝,深受其害。同時,在性別認同方面,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美國的女人只能有兩個角色選擇:家庭主婦及母親,這種嚴謹的性別角色規範與白色恐怖年代極端保守的性態度結合起來時,像我這樣非常陽剛的女孩就得承受可怕的巨大衝擊了。

總之,中國的巨變或許發生在遙遠的東方,然而西方反共世界對中國革命所做出的各種緊縮回應,卻很根本的強化了我這一生所承受的各種壓迫。

另外,你們或許也知道,這段獵巫的白色恐怖年代對男女同性戀都進行了嚴厲的迫害。不管是不是同性戀,人人都擔心會被指為同性戀,都急於撇清或逃避,許多人更因為這個可能的弱點而被勒索、被要脅。就我所知,這和今日台灣許多同志因為畏懼人言而無法出櫃的情況頗為相似。可是也因為1950年代這些令人髮指的壓迫,才使得各種社會運動在1960到1970年間的美國揚起抵抗的旗幟;民權運動、黑豹黨、美國印第安原住民運動、婦女解放運動、同性戀解放運動等等,都是針對那個鐵腕年代的反擊。

我就是在這些積極努力改變社會的運動中成長的。它們深深的塑造了我,使我和我的同伴們終生致力消除各種狹窄的偏見和歧視,而我們很清楚的知道,這些偏見和歧視正源自我們周遭那個不公不義不平等的社會經濟體系。

主流的意識形態常常強調什麼才是「正常」,什麼才是「現實」,以便用這些宣傳來鞏固現有的社會制度;不過,這個龐大的社會經濟體系卻很難護衛,也很難合理化。我所居住的美國社會有著世上所有工業大國中最嚴重的貧富兩極化,也造成了一個最不合理的現象:辛勞工作的人收入最少,閒散之人反而獲得最多。每天我都會看到許多修長黑亮的加長禮車呼嘯而過,煙塵掩沒的卻是路旁孤苦無依的老人在垃圾堆中搜尋食物。

我們怎麼能再讓這樣一個明顯不公的社會現實繼續下去呢?

第二波婦女解放運動和同性戀解放運動已經揭露了一個重要的事實:對女人和性別異類的歧視及壓迫,事實上正是資本主義體制很重要的一環──正好像這種壓迫也構成了過去的奴隸制度和封建制度一樣。1969年抵抗警方暴力的紐約市石牆事件引發了年輕一代的同性戀解放運動,透過這個運動,我們提升了社會意識,讓大家看到人類多樣多元的性面貌如何被扭曲壓抑,異性戀如何被建立成為唯一受到國家政府保障和支持的「正常選擇」,也看到同性戀如何被施加懲罰。

我在1992年寫成《藍調石牆T》,目的就是想指出,在女人、女同性戀、男同性戀以及雙性戀追求解放的同時,還有另外一種與它們緊密相連的壓迫存在──也就是對跨性別者的壓迫──而它必須被當成一個獨立的社會現象來看待。我們周圍有許多人沒辦法被當成「真」男人或「真」女人。她∕他們可能是跨性別的──也就是說,女的太陽剛,男的太陰柔;或者她∕他們超越了性別二分,展現了某種性別曖昧或性別矛盾的現象。她∕他們可能是變性者──也就是說她∕他們在定義自己的性的時候並沒有遵循接生醫師當年的宣告。又或者她∕他們是陰陽人──根本就誕生於男女身體區分的邊際。這些跨性別主體在既有性別文化中所承受的壓迫,和一般的性別主體有著某種類似,但是又截然不同,這正是我在這本小說中嘗試呈現的。

《藍調石牆T》問世之後,我又出版了《跨性別戰士:從聖女貞德到丹尼斯羅德曼》以呈現了我一生的研究。我以非小說的形式,提出各種跨文化、跨歷史的證據,以顯示上述那些性別異類在人類歷史中早就存在,而且在全球某些社會中都曾受到極端的尊崇。我也找到了證據說明,那些對跨性別主體、女人、同性戀表示敵意的法律或態度,事實上是和人類社會財富分配兩極化的過程緊密相連的。

今日美國的性別革命者已經肯定了徹底性別解放的必要,並且朝著這個目標前進,而當我看到跨性別解放的旗幟在各種抗議的隊伍中出現時,心中有著無限的感動。我相信住在有史以來最古老文明中的你們,一定也可以在自己文化的歷史中找到類似的例子,並逐步發現這種現代壓迫的最初根源,而你們更可能找到例子來顯示另外有些時代曾經接受跨性別的表現。

不管你們是否分享我的世界觀或是我對未來世界的憧憬,我相信我們都共有另外一些相同的信念:例如,希望充分發揮自己的潛能,希望活得有力,希望提升自己的知識和意識,希望世界會更好。而我覺得當你讀過《藍調石牆T》,用書中「跨性別」的眼光來看過世界時,你就會更了解,有些人只不過是因為自己展現了人類社會一直都存在著的多元面貌,就落得承受各種殘酷的嘲弄或惡意的取笑。我相信你會因此和我一樣,努力挺身抗拒這些敵意的表現──這將是你我都做得到的重大貢獻。

我深深的相信,一旦我們在跨性別運動中找到共通的立足點,我們就能建立一個長遠的連結。我們會發現,在為每一個被貶低、被踐踏、被污名的靈魂爭取解放時,我們已經成為一生並肩奮鬥的「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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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 珠蘭單純也帶著憂慮,在練習中意識到正年讓自己心動的瞬間,也不禁煩惱必須嫁人的現實未來,清楚也早慧;慧朗則是成人版的佔有和不擇手段,因為她在關係中沒有了自己。而不管是年輕的善良或成人的腹黑,不免想到同樣出生於 1949 年的 Leslie Feinberg 所寫的半自傳《藍調石牆 T》——那是一個女女要在一起生活,得偽裝成異性戀外表、才不會有人身攻擊的年代。所以偏踢的一方外表要陽剛、「像個男人」,而偏婆的一方往往既溫柔又有主見,生活裡充滿各種挑戰和社群之間的緊密扶持。 […]